2021-02-17
来源: 金华日报
高旭彬
大地山河皆有名字。
逼山,是一头牛的名字。
逼山,有的人又写成“壁山”,但我认为那是不对的。
逼山的名字和一场牛王争霸赛有关,在那场赛事中,逼山本来已经被对手逼到了一座大山的脚下,踉踉跄跄的,全无斗志。这时候,逼山的旧主人上前拉了拉它的耳朵,叫道:“伙计,你可不能马虎啊!”它这才一跃而起,奋勇向前,连冲带撞,用它锐利的双角与劲健的肩峰,把对方死死地摁压在泥水里为止。此后它的美名便传遍了十里八乡,在附近一带老少皆知。
在金华,从前牛分三种。
第一种是拴在菜市场边的牛,它最悲摧,从出生那天开始,仿佛就是为了挨一刀来到这世上的,最后入你的盘中成为你的美食,快你的朵颐。第二种是耕田的牛,那是最能够得到农人们垂怜的牛,“耕犁千亩实千箱”,实际上是他们的良伴,爱护都爱护不过来。第三种就是这种斗牛,在金华,它简直不能算牛。算什么呢?算人也不过分。在金华,它所得到的奉养,不仅其他牛比不了,甚至有时连人也跟不上。
比如它的住处,除了一般的整洁卫生没有问题外,夏天为防蚊虫叮咬,还给安蚊帐,冬天天寒地冻的必定有人给生火炉,简直不能算牛棚,安逸得很!吃的东西更不用说了,除了平时的各种精细草料外,临上场前还有大米饭、糯米粥、鸡蛋、人参、桂圆等大补之物,这可是连人有时也吃不上的,真是不可思议!另外,到了赛场上还会再给它灌一肚子的黄酒,目的是为激发它所谓的斗志,闻所未闻。
它的打扮也非常有趣!
你见过戏台上那些刀枪铮亮、铠甲鲜明、英姿飒爽的大将军、大元帅没?诺!它一出动时,就是照那样子装扮的。除了头戴金冠、背扎大靠,在两个角之间还会悬一面金牌,上书该牛的名字(也即诨号)。一路行来,金冠上的雉尾与靠上的三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,煞是好看!其他行列也非同小可,旗锣伞扇一应俱全,像从前的知县大老爷下乡一般。最前面是两面大锣“咣咣”开道,后面有二三十人簇拥着前来,连执牛绳的都分成两帮开列。
金华斗牛为什么会拥有如此之高的地位呢?
这就要说到旧时这种民俗的盛行了!
从某种程度上说,金华斗牛和当今社会各种风靡一时的体育活动差不多。比如体育竞赛分赛区和赛季,金华斗牛也分赛区和赛季。金华斗牛的赛区称“案”,一“案”通常以一座乡间土庙为中心,包括附近有共同信仰的十七八个村子,形成一个完整的赛区。开赛的季节有从二三月开始的,也有从八九月开始的,到次年的同一个时候结束。其间除农忙外,基本上每十天八天左右开斗一次,遇到农忙时暂停,称一“案”,也就是一个赛季。赛季完成后,“运动员”(牛)们可以另寻买主,重新寻找效力的东家。同时还有一整套完整的术语,比如开始争斗叫“开案”,结束争斗叫“出案”。场上开打叫“开角”,暂停叫“封角”,重新开始又要“约角”,名堂很多!最后获得胜利的冠、亚、季军分别称“头皮”“二皮”和“三皮”。像逼山,便是史上最出名的一头“大头皮”!
体育竞赛讲究技巧,斗牛也一样讲究技巧。按地域不同,说法不一。比如有的地方说争斗时有“抽头”“打角”“拔钩”等办法,有的地方则说主要靠“顶”“撞”“挂”“靠”等,仔细分析起来,大概不外乎正面顶撞,侧面攻击,以力撞倒或者用力摁压等办法,要靠力量更要靠智慧与巧劲,不知当初这些牛是如何训练出来的?晚清邑人王廷扬有一首《斗牛歌》对这样的情景描写最为生动:“一牛入场十人拥,叱声驰下如潮涌。盛气相吞未接锋,全场肃立皆神竦。须臾双方全接触,八蹄四角无退缩。观者欣欣同叹嗟,何惜卖刀争买犊。进退变化如有知,腾跨牛背声唏唏。忽然跃下猛抵项,落头倒项相撑持。其时形势最险急,刘项兴亡在呼吸。”诵之如在眼前。
斗牛的场地也有讲究。一般都选在四面有高坡,中间有低洼的开阔地带,一丘水田或者一块山地。日期大多和附近寺庙的庙会或者开光、佛诞等日子有关,所以推测起来斗牛早期肯定与娱神活动有关。届期附近村子的人都来,小贩云集,什么卖瓜子的、卖花生的,卖甘蔗、卖馄饨的,卖各种民间玩具、民用器具的,应有尽有。大姑娘、小媳妇们也纷纷前来凑热闹,呼朋引伴、招蜂引蝶的!所以斗牛场又是从前乡间一个极其重要的交际场合。
那么,牛主又靠什么牟利,获胜的牛有什么奖励?
据说也没什么,不过是一块红绸,插花游街而已!有一点奖金,也很少。
不过这时候的这头牛再也不是从前的那头牛了,它的身价倍增。
根据近年颇受好评的一本社会生活史著作《银元时代生活史》的说法,上世纪30年代一般的雇员在上海月资不过大洋十数元,条件较好的中产大约在30元到50元之间。大学教授80元的月资已经足够养活一大家子,过上有佣人,有车夫,住大四合院的生活了。而一头“战绩”昭彰的金华斗牛则需三四百元,大约可抵中产一年的收入与普通人家一半的家资。寻常耕牛不过才三四十元,价格相差悬殊。而像逼山这样的名牛,据说动辄过千,实在是够吓人的!一般人绝对养不起。所以民间又有“太子才饲操牛”的说法,太子意为败家子,“操牛”是本地俗语。
逼山到底值多少钱呢?有好多种说法,有说值1000个大洋,有说实际只有500多,因为还有500个其实是“小洋”(银角子),合50大洋,加起来不过550个大洋。不过这只是其中一次买卖的价格,它最后被“炒”到多少钱,谁也不知道。据一本叫《履湖城轶事》的本地乡土小说所称,作者的祖上曾经与人合伙买过逼山,总共付出的银元是2000块。因为是小说,不无夸张,但估计也是有一定根据的。按照今日的比价,大概也要几十万了。在今天世界上最名贵的动物与宠物面前也不跌份。对一头农村的耕牛来说,已经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了。这也是牛主人们乐此不疲的原因,有些人竟因此而牟利与发家!
逼山一开始时据说是由塘雅镇人饲养与训练出来的,此后成为远近斗牛场上的“明星”,先后为兰溪梅江(当时属浦江)和义乌西乡一带人买去,屡屡在金、义、浦、兰一带的斗牛场上称王称霸。最后病死在义乌,成就其在斗牛史上的一段佳话。
当然这只是胜利者的故事。
至于那些斗败了的牛,下场则都有点悲摧了!一方面它们在斗牛场上战败之后,大多有点心惊胆怯,已不堪再战;另外,因为从小娇生惯养,好吃好喝供着,也已经不堪驱使,不能再作耕牛下地犁田,最后只能一刀杀了了事。对于牛主来说,则是前期投入血本无归,倒了大霉,因此而卖田卖地的大有人在。因此,金华斗牛实际带有浓厚的博彩性质。
牛的买卖在当年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。
卖牛的人与买牛的人并不认为这是一桩买卖,而是如世俗的嫁女与娶妇一般。一方备下彩礼,央媒求娶;一方备好红帛,吹吹打打送行。双方互称为“亲家”,不过是牛的而非人的,甚至主人家里的放牛娃,也被亲亲热热地叫成“牛大舅”。《庸闲斋笔记》的作者陈其元认为“其真正儿女亲家之亲,不若牛亲家之亲。”这在其他地方是绝对没有的。
当代画家方增先,曾任上海美术馆馆长,是浙派人物画巨擘。老家兰溪梅江(旧属浦江),2019年过世。在他晚年的回忆里,也谈到斗牛。上海书店出版社最近新出其口述史,里面专列“家乡的斗牛与板凳龙”一节,记述其幼年时多次在乡下看斗牛的情景,用情至深。其中也提到了逼山之名,称“壁山”,可见此牛当时的家喻户晓。
方先生是大画家,除了擅长人物画之外,也曾经画过许多以牛为题材的作品。根据他的回忆录,其中他最想画的当然是家乡的斗牛了。对此,他曾经做过许多试验,画过许多草图,但最终没有成功,大约爱之深而形之难,不得不说是憾事一件!对此他还在文中专门作了解释。
至于金华斗牛浓厚的博彩性质,我们的前贤早经指出并曾严厉斥责过。
如清代乾嘉年间人张作楠,家住曹宅镇。曾中进士,任江苏徐州知府、淮徐兵备道,是清代有名的天文学家。他曾经做过《金华新乐府》36首针砭时弊,其中《斗牛谣》一首有这样的句子,“归来嘱儿勤饭牛,甑无勺米儿泪流。叱儿安得使牛饿,怪道邻牛比我大”,把牛与人的对比描摹得非常深刻,揭露这种荒唐的风俗给人造成的伤害。前面所引王廷扬的《斗牛歌》在描述了斗牛的生动场景之后,也笔锋一转,批判起当时盛行不衰的斗牛风气来:“牛斗云是为娱神,安得戾气求神乐。一牛之费几血汗,我非慢神思之烂。人将相食兽食人,权衡利害如昏旦。”王廷扬也是进士,晚清民国金华名人。发人深思!
另外,黄宾虹先生生前也与夫人宋若婴多次谈到金华斗牛。他在记忆深刻、念念不忘的同时又表示出了极端的摒弃态度,直斥其为财主的游戏,不过是赌博而已!黄宾虹先生祖籍徽州,但他的母亲是金华本地人,他一个弟弟与妹妹后来一直住在金华未迁,所以他对金华的民风民俗是极其熟悉的,其间利弊自然洞若观火。具体见其夫人宋若婴晚年的回忆录,手稿今存浙江博物馆。
这真是我们没想到的。
我们今天心心念念想恢复的,其实正是古人想去除的。传统与习俗应如何传承,其实是个大问题。
更多资讯关注金华新闻
凡注有"金华新闻网"或电头为"金华新闻网"的稿件,均为金华新闻网独家版权所有,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或镜像;授权转载必须注明来源为"金华新闻网",并保留"金华新闻网"的电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