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-03-10 09:37:25
来源: 金华日报
比起花椒、艾草、兰草、芍药和菊花这些古草,水仙在中国的文化史要短得多。直到唐代,汉字才开始写到它。而且,那时它还不叫水仙,而是一个外文的音译名。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卷十八《广动植》有记——
捺祇,出拂林国,苗长三四尺,根大如鸡卵,叶似蒜叶,中心抽条甚长,茎端有花六出,红白色,花心黄赤,不结子。其草冬生夏死,与荠麦相似。
但捺祇是水仙吗?李时珍说是:“据此形状,与水仙仿佛,岂外国名谓不同耶。”美国学者劳费尔在《中国伊朗编》中又提供了语言学上的证据,证明捺祇就是李时珍说的“外国名”:捺祇应是波斯语nargi的音译,而nargi就是水仙。其实不仅波斯语,水仙的拉丁名和英文名是narcissus——捺祇、nargi和narcissus的读音基本相同,应该是一回事,指的是同一棵草。
Narcissus是水仙——一棵草或者说一朵花的名字,也是古希腊神话里一个美少年的名字。那个生活在森林里的美少年的名字,汉语有多种译法。潘光旦先生还曾译成“奈煞西施”,自己说“虽属一时戏笔,尚不伤雅”,谦虚中透露着文人可爱的自得。“奈煞西施”,和英语读音接近,意思也明了:让西施都无可奈何,那自然是极美的了。但这译名确实有点戏谑,所以潘先生的译法终于没有成为通译名,汉语还是接受了单纯音译而毫无意义的那耳喀索斯或者纳蕤斯。
纳蕤斯应该算得上古希腊神话里最有名的人物之一了,中国人也知道他是个自恋狂。但这只是后人的解读,古希腊神话里没有这个现代的说法。最早书写纳蕤斯神话的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《变形记》——卡夫卡的《变形记》是现代寓言,奥维德的《变形记》是重述神话。很多人读神话,都只将其看作是原始时代先民的幻想故事,而我说一切神话都是后人的“重述”。“重述”,英语叫retold,也就是鲁迅说的“故事新编”。还是那些情节,但后世重述的故事已非先民原初的神话,因为故事里的思想和感情已经大不相同。奥维德的《变形记》,不是单纯的神话记录和整理,也不是简单的重述,而是一部伟大的著作——
他不知道他所看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,但是他看见的东西,他却如饥似渴地追求着。水中幻象实际在愚弄他,他却被它迷惑住。愚蠢的青年,一个瞬息即逝的幻象,你也想去捕捉吗?你所追求的东西并不存在。
这是纳蕤斯爱上水中的影子之后,奥维德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痛苦的纳蕤斯写下的话。这是奥维德的“重述”——创造神话的先民不会说这样的话,应该也不会有这样的思想情感。奥维德的话在说纳蕤斯,但也说给所有的人,包括你和我。
奥维德站在故事之外说话,也走进纳蕤斯的心里,写下了纳蕤斯大段的心理独白,倾诉着巨大的苦痛——
我追求的东西,我已有了,但是愈来愈感觉缺乏。我若能和我自己的躯体分开多好啊!
奥维德写得好,杨周翰先生译得也好。文字里,不是自恋,是深沉的情感和巨大的痛苦——奥维德把人的情感和痛苦写得那么好。深爱纳蕤斯的回声女神厄科在痛苦中,身体消失了,“最后只剩下了声音”——这是怎样深沉的情感和巨大的痛苦,又是怎样超凡的想象啊!而纳蕤斯,在巨大的痛苦中——
把疲倦的头沉在青草地上,死亡把欣赏过自己主人风姿的眼睛合上了……他的姐妹们——奈阿斯——捶胸哀恸,剃掉头发,为她们的兄弟致哀。德律阿德斯也悲痛不已,厄科重复着她们的哭声。她们替他准备好火葬的柴堆,劈好的火把和灵床,但是到处找不到他的尸体。他们没有找着尸首,却找到了一朵花,花心是黄的,周围有白色的花瓣。
无论中西,神话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讲述天地万物的起源:天地日月是怎么来的,草木虫鱼是什么变的。纳蕤斯和厄科的神话中,厄科的英文是echo,就是回声,厄科故事就是讲述回声的来历。而纳蕤斯,按中国文化的说法,是水仙花神。
神话中,有一大半都是“变形记”,中国神话也是一样。《山海经》中的精卫填海,讲的是炎帝女儿变成精卫鸟;夸父逐日而死,手杖变为了桃林。民间故事中的梁祝变蝴蝶、牛郎织女变成夜空的星座、蜀帝死后变为杜鹃鸟……而且,也不仅是神话,甚至可以说,“变形记”在上古文明中无处不在,似乎那就是先民的真实世界,是先民亲眼看见的世界。《礼记·月令》记仲春,鹰变为鸠;《大戴礼记·夏小正》说三月,田鼠变成鹌鹑。唐五代,中国还有人写了一部《化书》 ——化,是变化的化。和奥维德《变形记》的“叙述婉转,文辞华艳”不同,《化书》承袭的是中国的笔记传统,只是“粗陈梗概”:“蛇化为龟,雀化为蛤”“老枫化为羽人,朽麦化为蝴蝶”……
神话就在那里,但不是每一个书写者都能把神话写成经典。“重述”纳蕤斯神话的奥维德也不是神,但他是伟大的人,像神一样,凝视着人,悲天悯人。他的《变形记》不仅是经典,更是人类文化的元典。元典在文化史的源头熠熠生辉,成为后人取之不尽的宝库。奥维德是两千年前的人,两千年前的人,似乎对这个世界更有洞察力,心灵也更丰富。所以,写出的作品,从来不是只有一个简单的中心思想,而是一个丰富的大世界,像是满天星辰的夜空。而后人,只能仰望星空。而只要仰望星空,就能看见闪光的星辰。阅读元典的人,提笔为文,都能从先贤往圣那里摘取一颗星星,放在自己的文字里闪光。
把水仙神话解读成自恋,也让纳蕤斯成为自恋代名词的是两个英国人。17世纪的培根再写纳蕤斯神话时,题目叫作《纳蕤斯,或者自恋》。文章简短也简单,批判一种孤芳自赏,一无是处又一无所成的人格。大概这是最早把纳蕤斯和自恋联系到一起的文字。但培根说自恋时,用的还只是Self-Love。而霭理士在其名著《性心理学》中则直接用水仙造了一个心理学术语:Narcissism,汉语可以译成水仙病,或者自恋症——潘光旦翻译这本名著时,将其译成“影恋”,取汉语的顾影自怜之意。根据自恋理论,潘先生也写出了自己的成名作:《冯小青:一件影恋之研究》,冯小青是明代一个十八岁夭亡的女子。
现在,narcissism——自恋——已成了英语中一个普通词汇。但奥维德的水仙神话却并没有停在“自恋”,而是依然被后人重述着,在重述中生发着新的故事,生发着新的意义——
法国诗人瓦雷里二十岁时写出名作《水仙辞》,三十年后,又写《水仙的断片》,最早把它们译成中文的是梁宗岱。《水仙辞》的诗题译得好,以后不管有谁再重译这首诗,大概都不会再改变诗题的译法了。“辞”既应和了汉语中一种文体:楚辞、《木兰辞》、《归去来兮辞》都是辞,又符合瓦雷里法语诗题的意思——辞,是说辞的辞,就是说话,“水仙辞”意思就是水仙的话,水仙的自白。但《水仙辞》的诗,梁宗岱译得算不上多好。可译者对诗的解读是精到的,他说《水仙辞》是“古希腊唯美的水仙”,而《水仙的断片》已是“新世纪一个理智的水仙了”。水仙神话,在同一个诗人那里,也是变化着的。夜月泉水边,水仙喃喃自语着“我为美而憔悴”,诗里的水仙凄美哀怨;而写《水仙的断片》的诗人不再年轻,成熟的诗人写着理智的水仙,在安静中凝视,在凝视中沉思,在沉思中与万物合一:“你终于闪耀着了么,我旅途的终点!”这是《水仙的断片》的首句,诗人写得好,这次,梁先生也译得好,应该算是名译了。很多人会因此记住了,闪耀的水仙,因静观沉思而闪耀的水仙。
爱尔兰当代诗人希尼的水仙神话也是沉思的,他把纳蕤斯凝视水中自己的倒影改写成了对自己的审视,似乎回到了三千年前阿波罗神殿门前那句石刻铭文——认识你自己——
大眼睛的纳蕤斯
凝视,泉水深处,
都有伤成年人的自尊。我写诗
是为了认识自己,使黑暗发出回音。
——《个人的赫利孔神山》
古老的神话,古老的水仙,还在闪耀,并“使黑暗发出回音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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