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秋叶的皱褶里落子

秋末，公园的湖畔，那些站在树上褐红的、火灿的、枯黄的叶子，花艳霞绯的样子，哦，这是春的下阕吧，是的，把暮秋放在春天里盛开。

湖畔，凉风起，枝头赋的是“离骚”，风踢着叶子，一树树的叶儿像解开的压缩文件，簌簌地落着。树下的青石道上，积了一层落叶，杉树的针叶、枫叶，灿若图绣。当风收起烈性子，微息轻喘时，落叶悠然而下，稀疏委地。

公园，湖畔，青石道上，一名60多岁的清洁工正在扫落叶，路边放着几只大号编织袋，里面放着收集好的落叶。落叶收集起来有什么用处吗？带着问题，我便和他攀谈起来，清洁工谈吐不凡，我便从落叶的话题拓展到了生活。

老者的博学，“劫持”了我对清洁工的惯性认知，我不禁“考古”起他的“出生”——学历。

老者淡淡地附了一句：“我毕业于浙江大学。”

“浙江大学”“清洁工”，这生猛的曲折里，某种“高华”正从云端以垂直的姿势跌落于地面，他的过去充满解构的诱惑。

原来，他20世纪80年代毕业于浙江大学，就职于那时趋之若鹜的某保险公司，待遇优厚。“翼乎如鸿毛遇顺风，沛乎如巨鱼纵大壑。”他能力卓越，一路升职做到了高管。

他为人诚朴谨厚，在处理理赔事故时，总是会为服务对象着想。有一次事故理赔，事故责任方是一辆水泥运输车，因行车不当和特殊车辆相撞，造成后者较大损失。这辆特殊运载车身价不菲，其所属公司向水泥运输车主提出巨额赔款。但是水泥运输车的投保金额，远远够不上索赔金额，大头赔付款得水泥运输车主个人承担。经过他一次一次谈判调解，保险公司赔付水泥车的投保金额，水泥运输车主个人另外只赔付两万元，水泥运输车主对他感激涕零……

若干年前，他从单位退休，退休工资高着呢。

“那你为什么做清洁工呢？”

“扫地，扫心地呀……”他答。

老者非老，“长者”也。

但见长者，身形清癯，满怀岑寂，自是一脸风烟俱净。

入世，手执倚天剑，大千喧嚣，半生戎马；出世，手握扫帚，一扫风雨，一扫得失，一扫浮世，一扫红尘。

这是“淡”，巨大的“淡”，它是收，是含，是和，是藏，是心灵走过万水千山，从而风轻云淡。

抬头，湖畔的叶子依然在风中落着……

叶子的一生，绿和黄之间，夹着雷的呵斥，霜雪的刻骨铭心，抱着阳光的鼓励，雨露的润泽，春夏秋冬也折叠其中。

“一岁一枯荣”，荣，是携带生长的密码，向着阳光解缆；枯，即使素面朝天，也自有一种见素抱朴的深邃，它闪着灵魂的光泽，劈面惊艳。

那叶子是照着云的样子落的，放轻自己，轻盈而下，虚怀入地。

每一片叶子链接天地后，观照内心，简衣轻衫回到种子出发的地方，真实地完成了自己，回到了自己。

我来到公园湖畔的另一头，湖畔的草坪上有一群从幼儿园里带出来的孩子。

呵，此时，秋风也软了，酝酿好情绪，吹出了春风送暖的格局。白云可爱，是孩子画在绘画本上的那一朵。湖水临摹着石拱桥一弯，亭舍一座，白云一抹，秋阳倚枝一同绘入水面。无患子树非要给点颜色看看，满树的叶子金光四溅，华丽丽的，撑起暮秋的斑斓。

真好，老师带着孩子们从纸上走进公园那另一方大自然，走进了没有围墙的课堂，不是禁锢在纸上，看纸上的山有色，听视频里的水有声。孩子们是来到公园里认识秋天的，秋天的具体总是从叶子开始，秋风摘下一片片金黄的无患子叶子，也摘下无患子的种子，轻轻地放在草地上，无患子叶子便开始了讲演。

黄色是努力的颜色，是骄傲的颜色。万物的成熟、丰收透露着响亮的声音，那是黄色。黄色踏实又丰满。

孩子们捡着落叶，把玩着，话语如珠，一颗一颗滚落在草地上。

那个小妮子，眉毛像彩虹桥弯在清波荡漾的天鹅湖——眼睛上，她在数手心里的落叶：“1朵，2朵，3朵，7朵……”

一旁的小男孩小炭眉霎时像停车场入口的摇杆扬立起来，指着天空：“看，还有0（零）朵，在天上呢！”

是的，那朵黄云是天空永远不会掉落的叶子。

多好的0朵，那是落叶给生长留出的席位，是秋天给种子让出的深远，是秋天给春天长长的留白。多蓬勃的0，孩子们，你们未来可以创造宇树那样的神话，可以书写DeepSeek那样的传奇。你们会以0那样空灵的姿势出发，走成那个饱满的圆，站成那个参天立地的1。

是的，此时此刻，公园里，孩子们沿着秋叶的脉络落子——

孩子们左手捡起了落叶，右手举起了秋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