佳音巷｜母亲的“水煮捞饭”

我喜欢到偏远的山村采访，那里有泥土屋，有袅袅升起的炊烟，有小时候母亲做“水煮捞饭”的情景……那袅袅的烟，像一条柔软的纽带，一头系着童年的灶台，一头系着此刻的凝望。乡愁，就这样在烟雾中无声蔓延。  

童年的家，是王古村的一座土坯房。每天天未亮，母亲便已起身。她总说：“灶火要趁早生，饭香才能赶得上日头。”  

母亲的身影是记忆里最清晰的剪影，每天母亲总是比我和弟弟早起。无论天气如何，寒冷或酷暑，母亲的身影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厨房。她那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梳得整整齐齐，绕进那顶褪了色的女工帽里——那是她在武义国营服装一厂当工人时戴的。帽子边缘已泛黄，沾染了经年的烟火气，却衬得她的脸庞愈发温润。厨房的土灶旁堆着干柴，母亲弓着腰，用火钳拨弄灶膛里的炭火，火星噼啪作响，映得她的侧脸忽明忽暗。  

我和弟弟蜷缩在隔壁房间的棕绷床上，听着厨房里锅碗轻碰的声响，闻着柴火燃烧的焦香，懒洋洋地不愿睁眼。直到母亲掀开锅盖，米香混着水汽扑进屋里，我们才一骨碌爬起来，趿拉着布鞋往厨房跑。  

“水煮捞饭”，名字朴素得如同那片土地，却藏着母亲独到的智慧。米是自家田里种的早稻，粒粒饱满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母亲将米倒入大铁锅，添上井水，旺火煮沸。待米粒煮至七八分熟，她便用竹笊篱轻轻捞起，沥干米汤，倒入一口钢筋锅中。这锅饭的奥秘，全在接下来的步骤——灶膛里的炭火正旺，母亲用火锹小心地铲出通红的炭灰，倒进墙角一口稻草包裹的灰缸里。钢筋锅被埋入灰中，盖上厚重的木盖，炭灰的余温便成了天然的焖炉。不过个把小时，米饭便被焖得松软香甜，锅底结出一层金黄的锅巴，脆生生地勾人馋虫。  

锅里剩下的米粒，则用温火继续煮，任其慢慢熬煮，慢慢地，锅的边沿会出现一层薄如蝉翼的“粥衣”。这样煮出来的粥滋润养人，以前农村里喝不到牛奶，很多小孩就是喝这粥长大的。

秋日里，红薯和毛芋丰收，母亲总会切几块丢进粥中。红薯绵软，毛芋粉糯，粥水清甜，一碗下肚，从喉咙暖到胃里。若是赶上农忙，粥里再加一把青菜、撒一撮盐，便成了武义人口中的“菜饭”（当地方言称“gai”）。我和弟弟捧着碗，蹲在门槛上吃得满头大汗，连碗底都要舔个干净。  

正午的阳光毒辣，田埂上的父亲扛着锄头归来，裤脚沾满泥星。母亲掀开灰缸，热气裹着饭香腾空而起，父亲抹一把汗，笑着盛一大碗饭，就着咸菜蹲在屋檐下大口吞咽。那场景，像一幅泛黄的老画，画中有汗水的咸涩，有土地的厚重，也有饭粒的晶莹。  

小学就在邻村，中午放学铃一响，我和弟弟便飞奔回家。灰缸里的钢筋锅仍有余温，掀开盖子，米饭的香气扑面而来。我们踮着脚盛饭，偷挖一勺猪油，看它在饭尖上慢慢融化，再浇几滴酱油，搅成油亮亮的一团。咸香的滋味在舌尖炸开，仿佛连神仙也不换这口满足。  

那时的“水煮捞饭”，是日子里的主心骨。它不精致，却饱含土地的馈赠与母亲的巧思；它不昂贵，却让清贫的岁月有了温暖的底色。一锅饭，养活了全家人的胃，也串起了春耕秋收、寒来暑往的琐碎时光。  

几年前，父母的老屋已换成别墅式的幢房，土灶早已废弃，换成了锃亮的煤气炉。灰缸成了堆放杂物的旧物，钢筋锅也锈迹斑斑，躺在角落蒙尘。母亲的白发多了，仍固执地守着那口铁锅，偶尔煮一锅粥，念叨着：“现在的米，总熬不出以前的粥衣。”  

我在温州谋生，每逢周末回家，餐桌上总摆满鱼肉，电饭煲里的米饭晶莹剔透，可再尝不到炭灰焖出的锅巴香。厨房里没有了柴火的噼啪声，没有了蒸腾的雾气，连母亲的身影也显得单薄了许多。  

一个深秋的中午，我带儿子回乡。他蹲在田野里玩，忽然抬头问：“爸爸，你小时候吃什么呀？”我一怔，脑海中浮现出那口灰缸、那碗猪油拌饭、那缕缠绕着晨光的炊烟……“走，回家让奶奶给你做‘水煮捞饭’。”我牵起他的手，朝家里走去。  

母亲翻出尘封的钢筋锅，在煤气灶上笨拙地模仿当年的步骤。米饭焖熟时，儿子新奇地凑近锅边，却被热气烫得缩回手。他咬一口锅巴，皱眉道：“有点苦。”母亲笑了，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：“炭火焖的才香呢，如今这火候，到底不对……”  

是啊，有些味道，注定只能留在记忆里。乡愁是回不去的灶台，是母亲老去的背影，是那锅永远无法复刻的“水煮捞饭”。它藏在旧时光的褶皱中，每当夜深人静，便悄悄漫上心头，带着炭火的暖、米粥的香甜，和岁月沉淀后的怅然。  

（图片由AI辅助生成）